摄于神山
最后力不从心的时候就走吧,别让自己丢人也别让人笑话,这一生从此忘掉美妙的狂欢性爱,忘掉巴拿马,忘掉波哥大,忘掉库库塔,忘掉里奥班巴,南下巴西,南下亚马逊。
当然,亚马逊只是说说罢了,在边上的马瑙斯瞄两眼大河的滚滚浊浪,以及对岸密无尽头让人心里发毛的森林就算了,现在的身体已不能再去非人般地探险,除了几个动植物的研究者和古文化的探秘人,林深处的神灵也不允许过多的人类只因愚蠢的虚荣贪婪靠近。让树们自己生死,这是人可以做到的最好的事情。里约不去了,圣保罗也不去,拐个弯上玻利维亚和秘鲁看看久违的高原,不用担心光辉道路的恐怖分子,毛语录比他们还熟。米的瓦斯卡兰和米的伊延普脚下,连绵的雪峰和荒原仿佛回到青藏的感动,印第安汉子纯朴的笑容也好像是夏尔巴的大哥。毕竟高处近天堂,而现在还是尘俗时间,茫然的下到巴拉圭,再顺着安第斯山慢慢往南,看到拉里奥哈壮硕的牛群,恍然惊觉,已经是阿根廷的腹地,眼前是潘帕斯草原。布宜诺斯艾利斯,充满魔力魔念魔法魔幻的音节,愿意,发自内心地愿意,停下,在博尔赫斯的词语中,在春光乍谢的街角住下,住在时间的涡漩,空间的反面。巴洛克的旧屋与玻璃大厦之间,找个正经事情,在图书馆打杂或者开一辆出租车,直到熟悉这城的每一种呼吸,每一条血管,每一处不愈之癌。一定要做博卡的球迷,仇恨河床,每周去一次糖果盒球场,为那些蓝黄色的穷孩子们欢呼,他们也许缺乏贵族气质,也不那么优雅,更有着与生俱来的粗野与狡诈,但他们热情如火,灵性如风,充满着反叛与愤怒,是那么亲切的属于少年的昨天。在看台上放焰火,扔彩带,唱歌直到声嘶力竭筋疲力尽,然后走进8月的冷雨夜,在街边的咖啡馆喝杯龙舌兰,暖和过来就可以回家了,明天还要干活,拉普拉塔河水宽阔庄严地铺展在窗外,铺展在劳累而不安的梦里。怎么还是不安?即使心已死寂如史前剑齿虎的残骸,如沉于大洋深处的阿特兰蒂斯。几年后,早已辞了小工,还是干回了印度的老本行,走私。到乌拉圭的蒙得韦的亚,要想弄出足够的钱继续游荡,光糊口是不行的。动荡的日子是少不了酒与女人的,虽然已经厌倦,但没有的话就会从空虚变得绝望,就和一个不知怎么混血的老女人厮混,不因爱恋,只因互相的怜和孤独。生活倒荒谬地上轨道起来,钱不少了,甚至还在西区买了一件小小的公寓,有一票赚得很多,那年炎热的圣诞还带着女人一起带了安第斯山的另一面,海边滴雨不落的托科皮亚沙漠,然后沿着象一根肠子般贯穿智利的公路一直南下,直到合恩角,寒风扑面而来,如同世界的最后陆地。但不是,那边还有巨大的白色大陆,冒充科考人员,在澳大利亚人在恩德比地的莫森站里过了这个没有黑夜的夏天,女人天天喝醉,醉了就学企鹅走路,她说她上一世曾是其中最美的一只。一夜她居然摇摆着走出了帐篷,再也没有回来。我在企鹅群里找了很久,也没有找到。还有什么牵挂,那是南美的最后一年,那一年四十五岁,没有足够的体力寻欢作乐,但还能接着流浪。多年的混迹没学会什么本事,吃的东西太多太杂,自己也成了不错的厨子,在给船长做了一顿饭之后,在一艘远洋的货船上找到了一份工作。这艘船基本只是在太平洋中大大小小的岛国中穿梭,运来这个,运走那个。开始吐得一塌糊涂,后来上岸反而睡不着觉,要找个低档妓女负责在树上绑上吊床,在旁边不停地摇。慢慢变得孤僻,不愿跟水手们出没于斗殴与酗酒,淫乱与暴躁的场所。在岛上停泊的时候,只愿一个人在沙滩上躺着,被星光照得惨白,抽点大麻,便开始在无法分辨的回忆与幻觉中轻盈出没。记得蒂凯环礁上那些美艳到妖异的珊瑚,仿佛迷幻剂吃多了色彩丰富到无法形容的鱼群;记得马绍尔群岛上一场台风拔起了所有的椰树,没被风吹到,却被椰子砸破了头;记得汤加的胖子们,那么热的天气也不肯少吃一口东西。怎么能忘了瓦努阿图,这火山之国,远远便能闻到刺鼻的硫磺味儿,带着面具走近山口,还能看到地底暗红的岩浆,不动声色,却让人无比恐惧。以及新西兰,任何地方都美得像明信片却寂寞如月球的两个小岛,模糊的印象中多年前一个中国诗人在这儿养过鸡,然后弄死了自己。最大的岛当然是流放之地澳大利亚,也可说那是最小的大陆,但却一次也没有进过内陆,仙人掌漫山遍野的戈壁,据说那儿有着考拉和鸭嘴兽等乱七八糟的动物。但这里实在平庸,无论是悉尼还是珀斯,多呆两天,连平时最想念陆地的大副也吵着要快点起航。大西洋偶尔也去的,和热烈奔放、星罗棋布的玻利尼西亚、密克罗尼西亚不同,这里的岛大多孤零零悬在海中,生冷荒寒,如同一座座孤坟或者墓碑。到过百慕大,没有异常,没有怪异的外星混蛋把整艘船弄得无影无踪,除了那晚,一向严肃沧桑的船长酩酊大醉,对着猎户座痛哭,发出海豚求偶的声音。也到过圣赫纳那,雄心的火焰被冰封之狱,那天很冷,风雪从四面扑进简陋的屋子,和那个最后配称为皇帝的人,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末路心境。最后一次航程的终点是马达加斯加的小港口藻拉拿鲁,船坏了要修,整船的人都在岸上晃悠,为非作歹,花天酒地。忽然,再也不想过水面上的生活,结了薪水,悄悄走入人群,开始非洲。也是最后的艰苦路途,在莱索托彻底修养过来后,穿上帆布黄衬衣,戴上遮阳帽,买一支枪,像一个多世纪前的殖民者们一样,朝内陆进发。这片大陆如此古老,宽广而博大,但人们,无论肤色,却都在困惑之中,他们相互争斗又相依为命,彼此仇恨又殊途同归。南非还算好,人们在多年的壁垒消融之后,还维持着勉强的和平。而津巴布韦的黑人总统在强制剥夺白人农民的农场,博茨瓦纳的猎人在涌向城市寻找缥缈的生计,纳米比亚的文官在进行纷乱的改革,莫桑比克的军人在例行地政变,安哥拉大旱,赞比亚水灾,两个刚果在打仗。在坦桑尼亚和肯尼亚的国家公园,第一次彻底做个游客,于车上被自由的长颈鹿、大象和斑马注视,在草原还未完全被摧毁之前,多留一阵吧,夕阳下动物们在水塘周边安详饮水,互不侵犯,在平衡和谐方面,它们的智力远超过人类。走的时候花了那么长时间,历了那么多艰险,经常被洗劫,甚而绑架,赶上内战,还得冒着冷枪冷炮,但很多国家在回想时却只剩下一个词语。索马里是疯狂,一切匮乏之时,人们只有坚硬粗粝的信仰赖以生存,但这些轻信却被军阀和着无数的鲜血捏为玩具。苏丹和埃塞俄比亚是饥饿,从来没有一个地方为吃顿饱饭费这么大劲,儿童和老人都是骨架,如果不是眼轮偶尔一转,根本分不出死活。对于他们,梦想是一碗粥,是每天不被兀鹰吃掉。中非和乌干达则是阴森,食人魔王将这里变成废墟,而没有人重建。街头巷尾的肮脏垃圾中,成群的苍蝇是最活跃的生物,而凋敝的田野上,几乎很难看到炊烟和带着疲倦笑容的农夫。在阳光炽烈的赤道,心却经常如寒冷极地。怎么也想不明白,人们凭什么把自己认作天地间最高等的生灵,莫非仅仅因为用来愚弄的知识和指向母亲咽喉的猎刀,还是因为能够毫无愧色地奴役、蹂躏和杀戮。仓惶而跌跌撞撞在中部走了半年,却在西海岸风光明媚的比绍、弗里敦、阿比让、科拉努住了几乎一年,方才摆脱沉重的抑郁,重新开始享受风,享受海浪。这些仿佛天方夜谭景色的港口,时常有北方的驼队来到,带来椰枣和棕榈油,以及沙漠的味道。最后的筋疲力尽,最后的艰难穿越。从毛利塔尼亚、马里、乍得,跨过利比亚。终于到埃及的时候,已经觉得背上发痒,快要长出驼峰。那些金字塔哪里是陵墓,分明是些巨大的观星台,和早期人类的许多遗址一样,藏着的是最早的敬畏与想象。可游人这么多,乌央乌央地挤满了开罗的大街小巷,五六千年前上下埃及的法老与奴隶,尼罗河的胜景只能在书中和博物馆向往,令人无限惆怅。五十岁生日那天,从在达尔贝达开的小酒馆里面出来,一场暴雨刚停,彩虹斜挂在西方。一对情侣说着法语从身旁走过,男的已经上了岁数,他轻轻对女人说,这里原来叫做卡萨布兰卡。那是离开阿尔及利亚到摩洛哥的第八个月,小酒馆是从一个斐济人手里租的,生意虽谈不上火爆,但挣点盘缠就绰绰有余。就是那一刻,忽然如钟声惊醒梦境,再次扔掉一切,搭最后一班船,驶向里斯本,驶向暮云深处的伊比利亚半岛,驶向遥远而深邃的命运。现在可以从容了。满身的病与伤痛也不可能再轻狂浪荡。而新古典主义的府邸、哥特的教堂,拜占庭的穹顶,这些庄严的建筑与雨后的大街也正适合慢慢行走,慢慢被浸润。欧洲的美正是老来的心境,悠悠的老头儿也不会引起任何艳遇,到马德里看一场弗拉门戈舞,去巴斯克看看高迪的米罗公寓,停在马赛吃一个月的海鲜,跟着土狗在普罗旺斯的小树林找松露,巴勒莫的午后小睡十分惬意,一个漫漫的夏天,经常醉在各种自酿的葡萄酒里,人也胖了许多。明净的蓝天下,帕特农神庙、克里特迈锡尼的残迹、罗马卫城、梵蒂冈的卫兵以及无数壮丽残酷的神与人的传说,都提醒着这儿是公元时间的起点,西方的根,穿越无限黑暗后熹微的光明。天还没冷,赶快去慕尼黑和安特卫普的乡下喝点土啤酒,到伯尔尼澄澈的湖上泛舟,以及威尼斯的水巷,阿姆斯特丹的花街。哥本哈根美人鱼塑像旁,一片叶子轻轻落在脸上。然后耗在伦敦,虽然已不是维多利亚的皇室盛世,但那些尊严、优雅与想象力都依稀还在,值得用许多大雪之夜,烧着柴火的壁炉边,泡入一杯威士忌里,一起品尝。威廉华莱士的苏格兰高地,乔伊斯的都柏林都是要去的,贝尔法斯特就算了,经过那么多仇恨城邦,实在不忍在这文明的渊薮再见到血泊与苦痛,哪怕他们都以神的名义,却握着同样冰冷的枪。春之前,在斯堪的纳维亚的那些童话与海盗的长夜漫漫的故乡尽情滑雪吧,从斯塔万格的十字架威严耸立的小教堂,从海纳桑德的雪松小屋、从每一个洁白小镇的斜屋顶小房子里中橙黄灯火从玻璃窗中泄出,令人无由地感动和心酸。不小心摔伤了腿,在芬兰小镇瓦萨躺着,一夜,从未出现过的乡愁不绝涌上,仿佛一个拐角处拳头突然打上胸膛。但与中国无关,这是关于根,关于血脉之源的乡愁,回去了,回到祖先的中东,回到从未履上的故土。仿佛重新年轻,仅仅半年,便随一帮吉普赛人沿里加、明斯克、华沙,一路歌舞着经过新生的东欧,动荡的巴尔干,便已经站在伊斯坦布尔,奥斯曼皇宫不远处的码头上,看着即将渡过的最后的海洋,以及海峡对岸一望无际的大陆,热泪盈眶。一路如于云端,每天都有如歌的经声伴着,小亚细亚已在身后,眼前则是大马士革。先知说在这儿,人只能进入天堂一次,那还犹豫什么,走进去,住下来,最后的停留,最后的定居。周边的戈壁中,繁荣的大马士革绿州是真的天堂,虽然已经残旧,但仍是信者的幸福之地。于一条小巷的一间楼上的小屋中了度残生,楼下的阿拉伯孩子每天送饭和水果上来,窗口开得很高,很小,时常一下午就枯坐其下,看着高远的天与隐约蓝色后的无限星辰,被怀念淹溺。湄公河上榴莲发出的气味腐烂然而有着奇妙的芬芳。孟买,贱民与土邦王子只隔一堵围墙居住,生命却如炼狱仙境。广阔的北亚腹地通古斯河边神秘的巨大陨坑。圭亚那的荷兰风格小城,连名字也叫做新阿姆斯特丹,却在那么热烈而忧伤的音乐里舞过夜夜。永志难忘的布宜诺斯艾利斯,一生最平凡最净洁最破旧的时光。还有海上,颠簸的浪如母亲的摇篮,每个角落都是相似的,却又如此不同,闭上眼睛,仿佛还能看见每道湾流,每片斑斓的鱼群,听见每条蓝鲸的歌声,每场雄壮疯狂的飓风。以及善良温和的俾格米人,与传说中凶狠无比但无人亲历的食人族在同一片丛林中生活,跟着他们带路穿过班吉纳河,看着他们瘦削坚定与林木浑然一体的身躯,是见过的最近自然的人类存在。以及一些散碎的左岸,散碎的惠林顿,散碎的阿布贾,散碎的塔什干,散碎的奇瓦瓦。散碎的山脉,散碎的河流与村庄。散碎的疼、酸楚、无奈与甜蜜,通通在晚祷的喊经声前,昏漠的午后拼成褪色而熠熠生辉的图画。没有,再没有心愿与狂想,虽然如此广阔的世界,穷尽一生也只到过些小小的角落,仿佛船过海面,痕迹转瞬即逝,只有追逐的海鸥。但已无遗憾,以所有单薄的热爱与本能完成宿命的行走,真正的光辉路途,越来越近。垂死之年,走出大马士革,汇入朝觐的人流,在一片素白的长袍中,步向圣地,步向永恒的麦加。离天房还有最后一天的时候,抑忍多年的全部疾病与伤如潮水袭来,沙漠的夜空清冷透明,一个人躺在小帐篷里面,慢慢而安静地失去呼吸,如同水珠融入海洋,尘灰落入泥土。终于,回家了。那一瞬间,光芒熔化身躯之时,突然发现,痛彻心肺的发现,这一切流放与追逐的浮生浪旅从未发生,从未存在。它们只存在于一张印制粗糙的四色世界地图上。而肉身,卑贱而衰弱的肉身早已死灭于若干年前某个肮脏城市的污秽挣扎中,所有行走只是零余的孤魂,不甘空白而想象出的呐喊与呓语。请勿使此平庸的灵升天入地,主,请使其轮回。当地图发黄变脆,被一场烈焰焚为灰,生死之门便第二次悄悄打开。真正的世界慢慢出现于初生的婴儿之前。出发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撒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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